[Love] 遇見右先生 -20-《幸福筆劃》(最終回)

'09年，旅行熱帶島嶼，帶回一本故事集，末頁寫著未完待續。

潮水目送我們回到冬季，一個往東，一個往西，直到我們下次再見，年又翻了一歲。



趁著農曆新年連假，結合工作年假，坐在飛往美國的班機上，第一次拜訪未來婆婆，行李裝著家人體諒我圍爐缺席還囑咐帶上的伴手禮。按門鈴時，Big Fish一聲「媽，我回來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笑臉前來應門，忍不住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眼前這白髮蒼蒼的慈祥笑容，和我身後黑髮鬱鬱的開朗笑顏。

Big Fish面帶微笑，跟隨腳步拉著行李，看著他最愛的兩個女人的背影，一個急忙拿出壓箱寶，分享陳年舊照，一個吱吱喳喳，驚呼聲笑聲不斷。Big Fish說，他已經好幾年沒有抱過婆婆，也沒有見過婆婆講這麼多話，小時後的印象是平常在家念佛經，週末上佛堂，母親的情緒向來平和又含蓄。

婆婆喜歡作畫，Big Fish買了繪圖軟體和繪圖板，無須親調顏料，也無須腰酸背痛地和大塊畫布搏鬥，坐在電腦桌前就能揮灑靈感。Big Fish安裝電腦時，婆婆拿出幾幅她的手繪作品，水墨筆觸秀麗，蠟梅清雅高潔，油畫則是色彩鮮明，充滿想像，冬季裡和煦的陽光穿透窗帷，照在斑斕色塊上。

三人的年夜飯，我們買了素菜回家簡單圍爐，眼見少了些年菜的感覺，她緩緩起身走進廚房，似乎想幫今晚加菜，看Big Fish回家癱坐沙發，一副大少爺的慵懶模樣，我跟進廚房，她拿出年糕切塊，教我幫忙打蛋，裹上年糕。鍋已熱，年糕滑入滋滋作響，油珠滾燙，她手攔著我往後退一步，年糕如吹氣般澎起，嘴邊的笑容因為我的讚嘆聲而掛起。

好多年沒吃年糕了，家中過年的年糕和發糕都只是拿來拜拜，真懷念那微甜又黏牙的口感，此刻燙口的金黃酥皮，總算讓我見識到Big Fish平常說婆婆還沒吃素前，有很多道拿手菜，這只是其中一道。可惜的是，後來這也是我唯一學到的一道。

這趟美國行，除了婆婆，Big Fish還安排了ACS見面會，通常見面不醉不歸不罷休的ACS成員們，因為Big Fish仍需開車而節制許多，但是他們的瘋狂行徑和脫序笑點，我總算也見識到，蘋果男已經是最正常的一個了。例如在紐約時，某天吃飽走出餐廳，原本站在餐廳外聊天，聊到怎麼吸引女生注意，看到不遠處有個街頭藝人，他們其中兩個成員突然面對人來人往的路人，唱起《澎彭丁滿歷險記》，其它成員不只沒有退卻，立刻一蹲一站律動合音「嗯哈嗯哈嗯哈嗯哈」，還打拍子，看得到這段影片得歸功於蘋果男，他覺得太丟臉，乾脆偽裝成路人錄影，果然成功吸引不少女生駐足，重點是路人開懷大笑之餘竟然還塞給他們小費！

又例如在洛杉磯時，ACS某天喝醉步出酒吧，醉得不省人事的兩名成員得靠當晚滴酒未沾的蘋果男運送回家，好不容易服侍其中一位在路邊吐完，躺後座休息，蘋果男下一個目標是Big Fish，扶他進副駕駛座，聽見幾聲乾嘔，暗覺不妙，果然下一秒鐘Big Fish已經像人體噴泉般，晚餐和宵夜源源不絕湧出，情急之下，蘋果男直覺反應竟然是用手去接，為了他的愛車M3，他邊在心裡咒罵著Big Fish，邊清理手上的溫熱，顫抖的指縫間還垂掛著滾燙的拉麵。一陣混亂，吸引附近巡查的員警注意，兩名警察下車，離他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蘋果男臨危不亂啪啪啪連甩Big Fish好幾巴掌，「醒一醒～你皮最好繃緊一點，警察來了，問你話你要講清楚」，警察用手電筒照照車內，問「他們都喝醉了？」，蘋果男答「呃......一點點」，警察看著低頭沉吟的Big Fish問

"What's your name?"
(叫什麼名字)

"Big Fish..."

眼見Big Fish答得正常，蘋果男鬆一口氣。

"Where do you live?"
(住哪)

"Big Fish..."

"When's your date of birth?"
(出生年月日)

"Big Fish..."

"Get him out of the car!"
(抬走！)

警察一聲令下，就把副駕駛座的Big Fish和後座的友人送上救護車直奔急診室，隔天Big Fish在全白的恢復室醒來，睜眼看到刺眼的手術燈整圈映入瞳孔，搖頭晃腦坐起身，周遭一片空白的非現實空間，加上自己全裸只套上白色袍子，「被外星人綁架了」！據說是他當時唯一的想法。

「然後呢？」我問，「然後我又得開一個多小時的車子去醫院把這兩個渾蛋接送回家」蘋果男說完，Big Fish補充「然後我收到美金3,000塊的醫院帳單」。



到家時，婆婆在客廳為我們留盞小燈，從臥房走出來，讚許

「很好嘛，跟小咪在一起就沒有喝得醉醺醺的～上次回來還拿手機當鑰匙開門，唉」

「那當然囉，被她罵過就不敢了。」

等媽媽又進臥房休息，我扯住Big Fish走向浴室的衣角

「幹嘛跟媽媽說我罵你？不怕她心疼？」

「不會啊，上次妳在電話裡罵我，她就在旁邊。」

雖然很想往牆上一頭撞暈，但是我還是耐住性子問

「你是不會帶著電話，去別的地方講嗎？」

「她很開心啊，還說太好了，終於有人管我了。」



我的婆婆，就是這麼和藹又寬心的母親，夾菜總是先夾給別人家的女兒，再夾給自己家的兒子，她總說自己沒有什麼留給兒子，只能教他善良寬厚的佛家道理，她的待人處事哲學，和娘娘那樣類似，雖然才相識幾天，卻覺得是位十分熟悉的母親角色，讓人發自內心的敬愛她。



離開美國前，回到當初他牽起我的手的那間戲院，之前看《曼哈頓奇緣》，這次看《慾望城市》第二集，Big Fish總說Mr. Big說出來的話，跟愛好自由的我，一模一樣，然而聽到Carrie對Mr. Big說"Ever Thine, Ever Mine, Ever Ours"，再不羈的靈魂也都被馴服。我默默在心中決定，婚禮上，要從圖書館借來這本詩集，翻到這一頁，紀念我們都被愛情制約的那一天。



雙方家長都很開明，婚禮規劃一切由新人全權作主，選定我們交往3週年的紀念日完婚，在2010年延續對我們有特殊意義的日子。婚禮上的每一個擺設，都有專屬的小故事：萬聖節相遇時戴的公主小皇冠，第一次來台約會戴的珍珠項鍊，圖書館蓋下第一個日期章的全新偉人情詩集，翻到"Ever Thine, Ever Mine, Ever Ours"那一頁，峇里島夕陽下翻閱的Love Story故事書，海邊追鳥的影片，跨越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太平洋，海邊的求婚畫面，從美國空運來台的蘋果派蠟燭當做婚禮小物，把西班牙公園的深夜華爾滋編進我們婚禮第一隻舞，過去三年裡，我們在每個月的交往紀念日，都會在共同網誌放上一首歌送給對方，總共36首歌曲也成為我們的婚禮曲目。



一邊加班，一邊籌畫婚禮，原本以為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甚至Big Fish婚前給我的驚喜，也是將我腦中不斷湧現的創意和想像化作現實，我畫設計圖、編文案，他寫網頁程式、校英文稿，從無到有架了一個我們的婚禮專屬網站，設定付費兩年，跟美國和台灣的親友分享我們即將結婚的消息。結婚當天，好友從世界各地飛到台灣，ACS當然也不能缺席，所有生命中各個階段的朋友都這一天聚首，所有的祝福與笑容，我們永生難忘。直到該放的煙火沒放，以為婚禮流程出狀況，暗覺不妙，一直對Big Fish和婚顧Hill擠眉弄眼，他們只是回以微笑，沒想到這才是他們越洋討論出真正給我的婚禮驚喜，Big Fish根據製作求婚故事書的童話主題，在婚禮影片中剪接了迪士尼王子和公主的片段，我之前檢查過好幾遍的婚禮影片只是他特地做來給我校正的版本，不可置信地看完影片，煙火瀑布灑進整個池畔會場，照亮Big Fish手上捧著的粉紅色盒子，6號尺寸，刻著"Princess MiMi"，單膝跪地為我換上一只魔法永遠都不會失效的玻璃鞋。



午夜過後，褪下禮服，拿下首飾，卸下妝髮，我們手牽手躺在床上不發一語，Big Fish率先開口了

「抱歉，沒想到剛辦完婚禮我就要立刻回美國......」

「沒關係，本來連婚禮我都想停辦的，你放心回去吧，別擔心。」

Big Fish緊緊擁我入懷，在他胸口，我緩緩吐出

「謝謝你今天晚上給我的驚喜，我很感動，你怎麼知道要去哪裡訂做粉紅色玻璃鞋？」

「是Hill的功勞，她幫了我很多忙。」

Big Fish邊說邊下床，翻找行李

「而且，這才是真正要給妳的結婚禮物～」

遞過來一個橘色首飾盒，拆開上頭的蝴蝶結，是我當時很想要的一支粉紅色鑲鑽陶瓷錶，可惜美國買不到，台灣當時也還沒進貨。

「這是？！你怎麼可能買得到？！！！」

「妳老公就是有辦法囉～」

「我問了五六家百貨公司都沒有，網路上美國分店也都缺貨啊！！！！！！」

「我打電話去希臘調貨，請他們寄過來的，天哪，希臘人上班時間好晚，又好早下班，我凌晨四點就得起來打電話。」

想起剛才婚禮上自己的誓詞，特地從美國飛回來幫我們證婚的熊男問「妳願不願意成為Big Fish的妻子，無論貧窮，富有，疾病，健康，一生愛他，直到永遠？」我答「我考慮一下」，賓客們都笑了，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我接著對Big Fish說出我的誓詞

「3年前，你問我願不願意當你的女朋友，我說我要考慮幾天，可是其實當下我早已在心裡點頭答應了，那幾天裡，我只想著要怎樣讓你也留下滿滿的感動，如同你帶給我一樣多的感動。1年前，你問我願不願意當你的妻子，我說我要考慮一會，那幾分鐘的時間裡，其實我早已在心裡點頭答應了。現在，我只想著要怎樣讓你在未來的人生裡，每天充滿滿滿的溫暖，如同你帶給我一樣多的溫暖。老公，謝謝你一直牽著我的手，沒有放開過，我們要做一輩子的『牽手』喔。」

我想，「我願意」是這世界上最美的答案，也是我能給他唯一的答案。



等待美國居留簽證則是最漫長的時間旅程，加州承辦單位緩慢地處理案件，半年過後，終於快審到我的文件，便「咻」地將我的文件寄到德州，理由是「太多文件處理不完」，那早點寄不就好了嗎？！文件轉到德州又是石沉大海，我們的心都焦急不已，打電話催促好幾次都得到「好好好馬上為你了解」的官方說法，直到Big Fish將我們的情形寫信給美國參議員，又過一個月，美國在台協會終於通知我前往面試。

面試時，整理文件的台灣女官打量我一番，酸溜溜地問

「為什麼美國那邊打電話來說妳這是急件？」

「因為我們9個月前就送件，早就超過官方允諾的時間，由於卡在申請另一份簽證，所以我無法用原本的旅遊簽證入境美國，本來說急件是要見我婆婆最後一面，可是現在不用了。」

女官臉上的皺紋微微抽搐了下，說句「喔」，便連件也不審，把文件送進辦公室逃離尷尬，叫我等美國面試官問問題。面試官更絕，問了句「跟老公怎麼認識的？」，我答「啤酒節」，便在我的文件上用力蓋下章戳，審核通過。

這一封簽證，蓋下天人永隔。



婚禮前一個禮拜，Big Fish和我在台灣一起進行最後的婚禮籌備，突然接到美國親戚越洋電話，婆婆倒下了。

眼前的模糊讓我看不清楚Big Fish的表情，是不是同樣脆弱，我當下只有一個念頭

「你立刻回美國陪媽媽，我們婚禮先取消，我來通知大家，處理後續，你別擔心。」

親戚說婆婆已經在醫院受到看護，最掛心的就是我們的婚禮和我們的幸福，婆婆交由他們照顧，我們只管讓婚禮圓滿。

結婚那天，在感謝父母時，Big Fish講到婆婆時忍不住情緒激動，哭了出來，我們一方面感謝親友的祝福，一方面也把所有祝福都寄予住院的婆婆。

原來婆婆和美國親戚為了讓台灣的家人不要擔心，謊稱輕微中風，其實已經罹癌末期，就算知道了實情，我們相信一定會好起來，這段期間，半夜隔著視訊跟她問安，想逗她開心，勸她多吃一點，原本福態的面容短短幾星期就變成雙頰凹陷的病容，有短暫失憶不太認得人的婆婆，看到電腦裡的我，竟然喊得出MiMi，我也只能掐捏自己的虎口，縮回眼淚，維持笑臉。



辦公室人力短缺，排山倒海的工作壓力終究導致我的身體也不堪負荷，自己在異地進出醫院多次，最後在家人要求下辭掉工作，回到南部休養。照顧婆婆好多個月，送婆婆去天上的Big Fish也面臨重新找工作的課題，那陣子，深深體會到他的韌性和堅強，知道我的遺憾，也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掉淚，一個人在美國忙碌著，但是還是能感覺到他的情緒和壓力已經到了臨界點，在電話裡我輕聲說

「趁我們目前都沒有工作綁著，該好好放鬆一下，我們去渡假吧。」

「去哪裡？」

「去一個最靠近太陽的地方。」

湛藍海水是那樣地溫暖，漂浮在琉璃般的斐濟，深潛回母親懷抱裡，坐在沙灘上牽著他的手直到夕陽西下，我說

"Someone told me life is like a roller coaster, sometimes you're going up, sometimes you're going down. Just wait for the next time to go up."
(曾經有人告訴我：人生，把它當成搭雲霄飛車，有時候被舉得高高的，有時候又跌得低低的，低潮之後總是會有轉機的)

"Actually, Mom told me that."
(其實，這句話是媽媽告訴我的)

"Then we keep that in mind and she's always here with us."
(那我們就牢牢記住，她也會永遠陪伴著我們)

我指向左心的位置，Big Fish還是一貫微笑，和記憶中婆婆一樣的微笑。



Big Fish嘗試過爭取日本分公司的職缺，如此一來，我們和家人的距離都不會太遠，可是美國的工作和生活還是他的第一順位，婚後卻仍維持遠距離的我們，依舊在電話裡討論著大小事情。

「如果你真的不想回台灣工作的話，那就我去美國吧，我已經看了幾個國際志工單位，去那邊連絡一下，我就可以做以前一直很想做，又很有意義的事情。」

「真的嗎？可是妳不會捨不得家人嗎？」

「你也是我的家人，有我們的地方就是家，你想去哪裡我都支持你，我相信你也是。」

"I love you..."

堅持不讓任何人送機，事實上我搭機的時候家人也正好出國旅行，只有大姐送我到高鐵站，轉身離開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還是默默流下眼淚，我以為自己獨立慣了。

美國一出關就看到熟悉的接機身影，打開租賃公寓大門，我們的第一個「家」，桌上擺著玫瑰和手工卡片，Welcome Home，這個時刻，我們等了三年多，Big Fish總說

"This is where we start."
(這是我們的起點)



人們都愛看喜劇，不知道你有沒有想像過，全劇終之後的篇章？故事有開心的完結篇，現實生活卻喜怒哀樂不停更迭，句點落在哪裡都不對。這不也正是人生有趣的地方嗎？比起一定得有結局的故事，來得更多可能，更多精彩。

如同Big Fish送給我的那本"Love Story Vol.1"，僅是第一卷，翻頁過去還有空白的篇幅，寫著未完待續，未來還有第二卷、第三卷......，等待，執筆去撰寫。



《全文終，生活繼續進行》

─寫於新居，結婚兩周年旅行前